《鱼死网破》 1 浅水镇的北面,有一个供着整个镇子吃食的大市集,卖果蔬鲜货,还连着开着档口。镇上的人要是吃腻了自家的口味,就聚在这处换换口。说起来浅水镇本来是个世代打鱼的地方,然而年轻人都跑去了大城市,剩下些老的,要么力气不够了,要么不愿意出船打鱼了。反正这年头养殖弄的那么好,打上来的鱼市场小,根本也赚不上几个钱。故而在这个临水镇上,真要想吃野鱼了,就连家里困了几条船的人家也宁愿花些钱去卖。大家都说现在的鱼精了,有时还打不到,出一趟船的费用往往比鱼还贵。 浅水镇的人都愿意到宋记鱼档去买鱼,有时是特意赶着早来买,有时路过看到了,就要带上一条。一个是因为宋记的鱼是整个浅水镇最鲜的,有时运气好,还能买到刚打上来的鲑鱼。二个就是打几年前宋征明就把鱼档交给小女儿来管了。 宋二姑娘是芳名在外的,从小就是美人胚子,大了更好看了,去了外面回来的小伙子们都说,宋水水比那些个什么明星也不输。钱总归要花出去,花在美人身上总归是更得意。 宋征明和大儿子在市集口盘了一个档口做食店,主要还是做鱼的生意,他们卖烤鱼,方法是宋征明早去的老婆留下的,好吃的叫人吞掉舌头。也卖烧烤,菜啊肉啊,什么都能烤。宋征明看中了镇上没有这块市场,他特意跑去学了半年,虽然后来镇上开的烧烤店多了,他们家还是最火的。 还没下黑,店里人不多,宋征明叼着烟坐在塑料矮凳上,没一会儿对着厨房喊,“宋一鱼,去你妹妹那儿搭把手。” 一个年轻的高个子男人掀了帘子走出来,很憨的应了一声,擦了把手就往外走。一路上打招呼的人不断,宋一鱼走了几步就到了妹妹的鱼档,他到的时候宋水水已经在收拾了,他们兄妹两从小就在鱼档边长大的,做起事来爽利极了,两个人一会儿就收好了。 “今天的鱼还剩几条,我装在袋子里了。哥你给爸带去吧。” “你咧?今天不来啊?” “来。我回去洗洗就来。” 宋水水到的时候店里已经装满了客人了,她四下扫了一眼,要找的人不在,便心无旁骛的忙了起来。宋征明的老婆是个顶漂亮的,生的两个孩子都像她,日头铆着劲儿也晒不黑的白皮,浅水河一样的漂亮眼睛,两个人出出入入的忙着,景儿一样。来吃饭的一个叔叔大声说,“宋征明,你儿子可要娶人了吧?” 话是宋一鱼自己答的,“还早咧,先赚钱先赚钱。” 那叔叔带来的婆娘也笑,“男娃娃莫急,女娃娃才要快些相看咧。” 在浅水镇,一个女子到了二十五岁还不嫁,是要遭人闲话的,连带着家里人都要被瞧不起。宋水水今年二十七岁,人能干,长的又标致,要娶她的人多的很,媒人隔一段时间就上门,偏就传不出婚讯。舌头长的女人们私下都说,“谁知道了。哪个知道是不是有什么病。嫁不出去可不就是有病么。” 她们一边说着人家的恶话,一边还要起大早上她的鱼档给自家贪嘴的爷们儿买鱼,还为了便宜些陪笑着夸些有的没的。 宋水水都知道。但她早都不在乎了。人的心不大,装了一件顶重要的事儿就装不下其他了。 女人拿了两条花鲢,有些满意的走了,宋水水盯着她牵着孩子背影,愣了一会儿,回过神就看见了他。 男人穿着下水的胶衣,踩一双鱼靴,肩上扛着一个白色大鱼筐,一只手上还提着一个不时动来动去的编织袋。这个市集的人都跟他熟,他好像根本不把百来斤的重量放在眼里,跟这个笑笑,跟那个说几句。然后走到了她面前,开始像个死人一样沉默。 宋水水让出地方给他卸鱼,放鱼筐的时候他手滑了一下,宋水水没有像以前一样赶上前去扶,她就冷冰冰的看着,她就像海妖一样,白的生艳的脸,海藻一样的发拢在身后,这会儿散了几缕在风里。确实是个好看的女人,很多半大的男娃还会特地绕到鱼铺来看她。 可男人眼里只有鱼。 “陈尔觅,我要嫁人了。” 男人抓黑鱼的手还是很稳。 “陈叔叔,我要嫁人了” 有一条鱼砸进了水里。 宋水水说完这句话,再没有看他一眼,就像不曾把这个人藏进每一个晚上一样。宋家的口碑是不需要宋二姑娘叫卖的,可她好像兴致很好一样,开口招呼了起来,声音又脆又甜。 陈尔觅回了车上还能听到。他觉得这不是一个27岁女人的声音,这么甜,分明还和她17岁时一样。陈尔觅找出抽屉里的毛巾擦了擦手,又掏出根烟,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叼在嘴里半天也没有点上,过了会儿,他发动了车子,顿了下,却突然探身过去划开副驾的酒箱,咬开瓶盖猛灌了一口。 2 陈尔觅生在下潭村长在下潭村,年轻的时候他也去过外面,时髦的北上广他都闯过,散漫惯了的性格没有让大城市容下他,加上陈老爹时不时地给他吹风,担心自己死了家里这几条船就荒了,陈尔觅跟着他后面出了几个月船,再后来就留在了船上。他觉得打鱼挺有意思的,他们家有三条船,他给最喜欢的那条还装了船屋刷了漆,真正的开始做了一个打鱼的。 他从陈老爹那里学到一些,自己又琢磨出一些,有时同村几个人一起出船,他往往比别人打上来的鱼多许多,得了趣,他觉得打一辈子鱼也没什么,因为这个,陈老爹死时也算没留遗憾。 他打的鱼多,村里又都是些会打鱼的,他的鱼一般都要销到镇上,最开始是遇到谁买就卖给谁,后来他在牌屋里输大了,还不上钱就说用鱼抵,一屋子的男人都笑了,为首的人指了指角落里穿花衬衣的男人,“你问他要不要,他要是要了,我就认了。” 穿花衬衣的宋征明刚经历男人三大喜事之一的“死老婆”,他倒是不打牌,但家里呆不住,也不知哪里是他能待的,整日躲在表哥的牌屋里混日子。宋征明点了点头,要了他的鱼。 陈尔觅跟着他把鱼送到档口,档口里就两个小孩,大一点的男孩儿熟门熟路的杀鱼,小一点的女孩儿有模有样的卖鱼。陈尔觅东西耳朵的凑全了宋征明家的事,他还没善到谁家里出事儿都去心疼一下,但看到这个场面,他闷不做声,又添了几只鳖进去。 后来他就固定送他们家的鱼,有了多的才匀到别人家。他来的早,从下潭村过来开车也就二十分钟,有时他鱼卸完宋家姐弟还在,他就带他们一起去吃个早饭,再顺便一起送到学校里去。 来来去去的一年多,才熟起来。刚没了妈妈,大的那个还好,小的这个除了必要,根本都不开口,可能娘在的时候是拿来当公主养的,尽穿小裙子,可不知道犯了什么邪,跑去把头发剃光了,每天像穿错衣服的小和尚一样。 除了鱼档就是牌屋,宋征明才不管家里的事儿。后来是陈尔觅去给她买了几件趁头型的男孩儿装。陈尔觅是独子,自己还又没有孩子,哪里知道这个年纪的娃娃穿什么尺码,衣服买来大的大小的小。 大约也知道没办法,宋水水虽仍不和买鱼以外的人说话,但这人送来的衣服却都穿了。 兴许无论什么年纪的女人心思都难猜。陈尔觅以为她就要顶着一头光这样一辈子了,可一段时间没见人,她又要留长发了。 有一天陈尔觅接到宋征明电话,叫他明天之后就不要来送鱼了。陈尔觅第二天送鱼去,就见小姑娘一个人守着摊子,氧气管子噗噗发着泡泡,她就蹲在鱼池边戳那些个泡泡,头发已经是过耳长了。 宋征明生了个要开刀的小病,偏生自己没有预料,前不久才把儿子送到了部队上。他本意是摊子先不要管了,宋水水偏不,她说妈妈从不关摊子,自己折腾着,竟真的没有叫摊子停业。好在剩下的鱼本也不多,她起早卖一会儿鱼,上课了就让旁边的人看着,下了学再来收起来。然后做了饭送去医院,晚上人就在医院陪着宋征明。 陈尔觅知道了就跑去跟宋征明说,“哥 ,你先养病,你要是信得过,跟水水说摊子我先看几天。” 就这样,陈尔觅给看了半个月。他每天晚上都去医院给宋征明送钱,一开始宋征明说不要,两人就拉扯着,最后是宋水水一把把钱夺下来,她跑到医院外面买了一大堆的吃食拎回来,后来每天理好账,陈尔觅都直接给宋水水,她拿去买来吃食,三个人就在医院搭个小桌子过晚。 宋水水的头发长的慢,等到她的头发长到肩膀的时候,陈尔觅已经跟宋家成了一家人一样。陈尔觅常来她家里吃饭,有一天他喝了几瓶酒,喜滋滋地对宋征明说,“哥,你介绍的那女人真不差,条子好性子乖,娇起来能要人命。” 宋征明也开心,“兄弟,你快定下来吧,哥像你这么大,水水都识字了。” 陈尔觅边答应边看着宋水水乐,宋水水招来大狗,把手上没吃完的鸡腿一扔,站起来回屋了。 陈尔觅根本想不到会有女人知情晓爱那么早,他一生最后悔的就是没有离宋家的小女儿远一点。 3 陈尔觅和那个女人没成,女人欢喜他,女人跟他说,为了我们以后的娃儿好,你要找一份正经的事做,你搬到镇上来,你这么聪明做什么都能成,你别打鱼了,我们正经过日子吧。 陈尔觅得意这个女人,抱起来能软到他心里去。但陈尔觅不明白打鱼怎么就不是正经日子了,下潭村的男人都打鱼,哪一个又没过好日子呢。 女人年纪也不小了,上了年纪的女人,就不能只为着那么点情情爱爱活着了。她没有等太久,最后跟了另一个男人,搬去了市里。 宋征明又给他张罗了几次,但不是这里不好就是那里不和。陈尔觅倒是先厌了,说,不找了,看不上我,我还看不上她呢,老子一个人的日子照样风生水起。 旁边默默坐着的宋水水这时忽然站起来,说见酒箱空了,出去买酒,她再回来时还带了一只烧鸡。 陈尔觅就真的没有再找,他还开玩笑,要是以后老了没有依靠,他拿水水当女儿养,病了不要她管,给他置办丧事就行。 宋征明说,“丧气话,你要是愿意,就让水水认你一个干爹。” 宋征明话还没完,就被宋水水一口拒绝了。宋水水说,“做我爹,他怕是没这个福气了。” 宋家是个两层的独栋,有个种花植草的院子,夏天里饭桌就支在院子里,廊下的灯坏了一盏,明明灭灭的光照在她脸上,她多情的眉眼那时还未长开,但也顶顶好看了,低头又送了一筷子肉进嘴,陈尔觅侧头去打量这个认定的闺女,兴许自己醉了,见她好似还笑了一下。 从那以后宋水水见到陈尔觅连叔叔也不叫了,就连名带姓的喊他,“陈尔觅。” 人真要是想通了,日子就是可以自己过,可有些需求,总不能老一个人来。陈尔觅换了几波人,在镇上有了一个固定的相好。宋征明在家里说,“是个标致女人,就是过不了日子。” 宋水水在草稿纸上画了很多圈,把最底下那个名字遮住。手下的力道都划破了纸,面上还轻飘飘的,“你管他,遇到什么人还不都是命么。” 镇上的公学就一个,家家的孩子都在这里。宋水水头发越发长,人也越发的俏,陈尔觅每回来送鱼,都带一条最好的黑鱼来,说汆了鱼片汤给水水喝,对皮肤好。他一个人过,花销小的很,经常来串门带着一大堆的东西,他有个兄弟在南边扎下了根,有一回他还托了人家带了一个一个键的新手机拿来给宋水水当了生辰礼。宋征明推脱,陈尔觅还笑,“我巴望着水水养我老呢,这么个小玩意儿算什么。” 有一回班上有一个男生非要送宋水水回家,他家里开着镇上最大的超市,骑一辆不便宜的山地车,非要宋水水坐,宋水水眉眼都不分他,少年也不气,还笑嘻嘻的用脚慢慢划着跟在她后面走,快到她家了,陈尔觅正好来蹭饭,正出来买酒,老远看到了宋水水就招手,又见后面跟了一个半大小伙子,他把烟在小超市门口的门框上捻灭,挤眉弄眼的打趣,“水儿,谈了啊?” 超市家的男孩以为他是宋水水的爸爸,赶紧下了车对着他就是一顿保证,发誓一定会好好照顾宋水水,半点儿委屈都不叫她受。他又叫了几声“叔儿”,陈尔觅坦然的受着,展眼疏眉的铺一脸笑,说不出的舒坦。宋水水低着头,脸上一分比一分寒。 4 到了宋水水读大学的时候,宋征明手里已经攒下不少钱了。宋一鱼在部队上没什么花费,宋征明就想着先把房子买了,钱在手里就是个死东西,花出去才能咂摸出点意思。他开着车送宋水水去市里上学,跑了几天又叫来陈尔觅,两人一人拿了一套房,就挨着对门。 宋征明的房子买来留给宋一鱼结婚的,压了贷款要留些钱做生意,不打算往外租。陈尔觅爹娘都走了,自己也是个不婚的主儿,买房子实在是个意义不大的行为,但既然买了,想着闲着也是闲着,他也贷了笔款,投了一部分到宋征明的生意里,剩下的自己又泡在市里大几个月,把房子给装了,打算租出去赚几个钱,可装完自己实在是满意,到中介挂牌的时候实在舍不得,到底打算闲养在手里好了。临走又开车跑去了宋水水的学校,把钥匙给了“小女儿”,告诉她累了就过去歇歇。 后来有一回他跑了一趟隔壁市的私厨生意,时候不早了,再回镇上是嫌累又嫌远,晚上就打算歇在市里,可他进了家门才知道,宋水水干脆就搬进了这里。 陈尔觅已经三十好几了,他房子买的小,就放了一张床,和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住在一起,哪怕是从小带着长大的,心里还是别扭。他和衣睡在客厅里,夜里宋水水起来上厕所,明明什么动静都没听到,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张老脸羞的发红,等宋水水关了门进去,陈尔觅忍不住给了自己一巴掌。 从市里回镇上要换三趟车,两个小时。宋水水不是个娇弱的,但宋征明这几年就是要把她当宝贝待,每次都要去车接她回来。 陈尔觅自从打上了鱼,就养成了个习惯,他生日那天一定要出船,在船上过。前一天宋征明和另外几个兄弟陪他吃了个饭,喝了不少酒了他也坚持要回下潭村,宋征明知道他那怪习惯,连夜把他送回家里安置好就回去了。 陈尔觅第二天起了个大早,船上的东西都是完备的,他换了件衣服就上了船。他这船烧油,开了阀一下子冲到了浅水河的中央才停。 浅水河里多的是鱼虾,算是个富裕的河,这里的人世世代代的捕捞,也没有毁了他根基,很多人都不打鱼了,更多人下了河也打不到鱼,陈尔觅这么多年来倒是一直顺风顺水,他觉得这河待他好,给他口饭吃。他生在五月底,河水还泛着凉,他没管,脱了个精光就往河里扎,游出了一里远又扎了个猛子在水里潜了一会儿,才畅意的往回游。就当他游到船边的时候,阳光反着船上的一点,亮的直晃他的眼,陈尔觅抬起手遮了一下,再放下才发现是根链子,陈尔觅顺在那根银链子往上看,就发现了一双看了好多年还是觉得实在漂亮的眼睛,干干净净的,清清冷冷的,像浅水河一样的眼睛。 陈尔觅浮在水上,巴着船边,失了智一样的看着那双眼睛。他想不到为什么“小女儿”这会儿会在自己的船上。 先受不了的人是宋水水,她拨开藏了自己一夜的渔网,几十斤的渔网从她身上摘干净,她才站了起来,她昨天特意换了一身白裙子,好和渔网分不清,头发也团成了一个小团,这会儿已经全都乱了,她索性伸手拨了几下,那绸缎一样的长发一下子全都绕开散在风里,又被风打回裹在了她身上。 宋水水走到船边伸手,“陈尔觅,凉,上来吧。” 陈尔觅看着她白嫩的掌心,理不清头绪,半天也说不出话,他就想再回水里。 宋水水就像知道他在想什么一样,“你还要游?那我也下水吧。” 陈尔觅这次倒是马上摇了头,宋水水的裙摆上就多了几朵水花。 他数十年如一日的剃板寸,这会儿沾了水,只是让那张脸看起来更有些劈立千仞的感觉。 他就要上船来,然而想到自己没有穿衣服,探上来的半个身子又缩回了水下。他凉的一个激灵,就听到细甜的声音说,“上来吧,都看过了。” 陈尔觅穿衣服的时候,宋水水还站在那处,不避不让的看着,陈尔觅也算是风月里滚过的人,这会儿却伸了几次手都找不对袖口,一句“你转过去。”就像糊在了喉咙里一样,近乎羞涩的穿完了衣服。他隆起手点燃了烟,连着抽了两根才找到声音,可怎么就变成了这样,头绪还是不知道在哪里。 “水水,你怎么在这里,你爸爸知道么?” “他会知道的。” “水水,你这样是要做什么?是要叔叔给你买什么么?” “陈尔觅,别绕了。” 陈尔觅不是傻子,他隐约知道她在想什么,可是她能想,他不能。陈尔觅不再看他,他转过身,觉得这个生日没法过了。他要去把船开回去。 “陈尔觅,我知道你知道。我就是那个意思。” 陈尔觅没有应声,也没有回头。他操过方向盘,猛的把船打弯开回去了。 有风吹过来,宋水水的长发和裙摆一起打着旋儿,她看着那个处处都透着不自在的背影,很愉悦的笑了。 “陈尔觅,你可以躲。可你躲不掉的。” 陈尔觅守着船头,一根接一根的抽烟,阳光越来越大,却都照不进他蹙起的眉间。风里夹杂着云烟浓烈的味道,宋水水深深吸了一口,用手拨弄被划开的河水。 眼里是一种细碎的光。好像有什么事情豁然开朗一样的开心的光。 陈尔觅把船靠了岸,径直跳下去从水里淌了回去,至于宋水水是怎么走的,他一点也不想管。 管事就是找事。 ————— 两年多以前写的了,当时算比较冷门的想法,翻文档的时候看到的,随手传上来,没想到收藏竟然涨起来了。这篇很短,一万多字。可想而知也写不了什么多深刻的东西,逻辑和内容上都存在一些问题,我的习惯是短篇不修,这篇有问题的地方也不会再改,会快速更完。 大家随便看看就好。 5 陈尔觅在家歇了一个星期,还是理不清“小女儿”来这一遭是什么个意思。是来真的,还是吓吓他。不过他拿定主意,哪怕是真的,他也就当是假的。 陈尔觅收了个徒弟,又在浅水河旁边搞起了养殖,一般也不往镇子上去,他避着她,宋水水也不为难他。她到底是在学校里的日子久,就是回来了,也就像那一回没上过他的船一样,从不往他这里跑。 她倒是来过一次,还是宋征明带着过来的,说是看看小爸的资产,好将来心里有着数。 陈尔觅在院子里支了一个烤架,把煨好的肉放上去烤,宋征明坐在客厅里看球,催命一样的喊他进去看,后来是宋水水出来换了他,她穿了一条齐膝的花裙子,分花拂柳的走过来跟他说,“陈尔觅,我来。” 给她递烧烤刷的时候不小心碰了她的手,陈尔觅如临大敌一样莫名紧张了起来,可抬头看她,她神色又如常,陈尔觅又放下了心,想着小孩子家家的,果然就是玩玩。可他都放松的走到门口了,她又吓他,“陈尔觅,”她晃了晃手上的肉串,“你看我会的不少,娶了我吧。” “我比你那些相好都好。”,陈尔觅中了邪一样的想着这句话。确实是好,模样好,身段也好,二十出头的年纪,就是顶丑的女孩儿也是值着价的,何况宋水水能迷住半个镇。不“生病”的时候,怎么看都好,陈尔觅以前都想,他这个小女儿以后一定要一个顶顶好的男人来配。 陈尔觅觉得小女儿对自己这样,就像得了头昏病一样。得了这种病,可真是要命。 太要命了。 可她又像是开玩笑一样,嘴里说着那些疯话,日子里却不做什么出格的事,听说她在市里的一个单位实习,忙的家也不怎么回,等闲回来了,也不会来他这里染病。 陈尔觅放下了心,心想保不齐她就是在闹着玩的了,过年的时候也舒心的去他家团年。宋一鱼转业回了地方,就在市里的一个单位,宋征明为了儿女行方便,年前把房子装了出来,散了几个月的味道,打算在新家过个年,暖暖房。 四个人的年夜饭都出自宋水水之手,宋征明说,“她妈妈去世时水水还小,也没个人教,也不知道怎么了做的饭照饭店都不差。” 宋一鱼开玩笑,“兴许是为了要做给哪个男人吃,下了心琢磨的呢。” 陈尔觅带来的是找人买的高粱酒,后劲很大,这时候微醺的凑嘴,“二十好几,也该谈了。” 宋征明也点头,表示不要什么车啊房啊,只要是个能心疼人的就能嫁 宋水水晚上泡了海蜇做了一道凉菜,切碎的海蜇咬在嘴里的声音听起来就跟什么东西轻悄悄的裂开一样,她也沾了一点酒,白净的脸上泛着红,看起来真的像怀着简单心事的少女,她弯了弯唇,像是终于决定了什么一样,开口说,“爸,我心里有人了。合适了就带他回家。” 一间屋子住不下,晚上陈尔觅回了对门自己家。 大老爷们儿一个人看什么春晚回放,他开着电视找了球赛看,手上回着各路发来的贺年信息。他刚挂了一个电话,没一会儿又进来一个,以为又是哪个老板,陈尔觅张嘴就油腔滑调的说了一通,那边半天没有声音,他这才移开手机看了一眼,电话是宋水水打来的,陈尔觅不知道要跟她说什么,两边都只剩呼吸声。她不说话,陈尔觅不知道是什么事儿,也不敢挂,就这样,开着电话彼此沉默着,像较什么劲一样,陈尔觅半斤酒都让她给耗清醒了,天快亮了,才听她说,“陈尔觅,新年好。”然后“小女儿”就挂了电话。 陈尔觅不知道宋水水做了怎样的决定。他就是觉得自己上了年纪,熬一次夜就算去了半条命。太累。扒光了自己就窝床上睡了。 6 宋水水二十三岁这年,放弃了全系毕业生都羡慕的单位,回镇上接手了鱼档。她跟宋征明说,市里做的不开心,想回家。宋征明本来只想要她闲在家里,谈谈恋爱然后嫁出去,鱼档也不想要她做,怕累到她。可宋水水坚持,宋征明又给她请了个人,也随她去了。 宋征明第一家店是开在市里的,他也忙的很,宋水水说要卖最好的鱼,他笑了说那你可得去找你小爸。于是她就天天的往下潭村跑,却不都是为了鱼去,大部分是为了那里的人。 她也不问他缺不缺,时常带些小吃送过去,还自己研究了很多下饭下酒的小菜,用一个一个保鲜盒装满了冰箱。陈尔觅以为是徒弟媳妇儿孝敬的,吃光了去找人家要,才知道是搞错了人。于是他把家里门锁起来,不让她进去。宋水水也不跟他闹这个。他生意铺的大了,鱼偶尔才打打,宋水水每天都给他打电话,倒是不聊些旁的,就是每天都找他要鱼,陈尔觅没有法子,她不明说那些话,他一个比人家大了一旬多的老男人怎么好意思提。他自己都觉得自己不配。 只好隔几天出一趟船,打够她几天卖的,就收船。陈尔觅不喜欢电网,可他每次张网的时候,又总能想到那一次她从网下面像戏法变的一样出现的样子。 陈尔觅没能正经爱过什么人,到了他这个年纪,一米八的男人把情啊爱啊当作大事,是没出息的。女人他倒是有不少,可都是我给你些钱,你还我些爽利的关系。连要和人家过日子的念头都没起过。 所以他根本想不到,一个老男人总是想到一个年轻姑娘,碍着那么多的考虑,固然是不敢去想要和她过日子,可归根结底,这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问题,一个男人老是想到一个女人,要么是恨她,要么,就是爱她。 陈尔觅不这么想,或者他不想这么想。他给自己的结论,是担心“小女儿”走了岔路。 他还拿出了对策,他四处打听了好些有为的小年轻,通通转运到宋征明的耳朵里,宋征明觉得不错,甭管最后能不能成,手里有货可以选,总归是件好事。宋征明将看中的人约到店里来吃饭,又把女儿也叫过来,怕女儿不好意思,还找了很多人来打掩护。 可宋水水一眼就看出来了。她吃了饭,留在了市里,第二天她跟宋征明说,“你不要再给我找了爸爸。我心里有人。” 她毕竟年纪小,宋征明也不急,就是不嫁了,养一个女儿的钱宋家还是有的。宋征明递给女儿一杯养生茶,逗她,“什么样的人啊?” “顶好的人。” 宋征明来劲了,“比你爸爸和你陈叔叔怎么样?”在宋征明心里他和他兄弟就是好男人。 宋水水喝了茶,“比爸爸还好。” 宋征明看着女儿认真的脸,觉得真的女大不中留了,老婆走了之后他最担心的就是这个小女儿,男娃可以散着养,女娃他一个男人根本不知道要怎么应付这个细分儿的小人儿。可是没想到他家里水水不仅一点不让他操心,还帮衬了他许多。宋征明没有注意到她话里略掉的陈尔觅。他的笑透出了老态,“好好好,你挑一个你喜欢的就好。” 宋水水一顿饭的功夫就摸出了底,她从市里直接回了下潭村,陈尔觅就在承包的鱼潭边观察鱼苗,宋水水远远看着他穿着一身胶衣的样子,除了头发杂着点白,简直就跟十三岁那个早上一样。 她妈妈走了,人人都来跟她说要坚强,可没有人真的愿意到她心里来帮她一下。爸爸像失了一部分一样浑浑噩噩的,哥哥懂事的带她去出摊,有一次杀鱼,还被鱼鳍划伤了手,宋水水看见宋一鱼偷偷哭了,眼泪把案板上的血都化开了,可转过头,他递鱼给客人又是笑模样。 只有陈尔觅,他把四只鳖放到筐里,取出其中一只装进网兜里,就挂在她旁边,教她如何逗这个畜生玩,这个小畜生她养了半年多最后放生了。她头发长又密,自己洗不干净,剃了光头被他笑了好几天,过后有一天晚上他特意跑来,给她送了几件哥哥都能穿的衣裳。 有一回在学校里拿了个不及格,往常妈妈在的时候都是给她做一顿好的补充士气,可妈妈不在了,她老大不爽的就要哭,那天宋征明忙,让陈尔觅去接她,陈尔觅见她苦着脸也不问原因,直接把她带回了下潭村,带她上了他的船屋里,入了秋的晚上,他一个猛子扎下去给她捞了一条大鱼上来,陈尔觅不是个会做饭的人,把鱼收拾收拾就丢进锅里炖了一锅汤两个人分了。后来无论是烤是煮还是炸,只要是浅水河的鱼,宋水水总觉得带着甜味儿。 难道她就不知道要找个能一起变老的爱人么。宋水水知道。可宋水水也知道自己的心,都怪命,宋水水无知无觉的把陈尔觅放进了心里,也试过要换个旁人,可把陈尔觅拿出来的过程疼的就像要死了一样。 她知道陈尔觅什么意思。她无所谓,耗么,总归是她年轻,她不怕。 7 到了宋水水二十五岁的时候,陈尔觅得了炎症需要住到医院里去,宋水水天天跑去伺候,陈尔觅的病友们大部分都买过宋家的鱼,看着这个漂亮女娃娃忙前忙后的,都感叹两家关系是真好。陈尔觅不想要她这样,花钱请了护工,可她还是来,如果他不和她说话,她就一个人翻带来的书,如果他跟她说了话,她吃了晚饭都不舍得走。 宋征明等了几年都没等到她往家带人,眼看着她年纪大了,着了魔一样的见天儿给她安排相亲。 宋水水收了鱼档回家,洗了澡出来接到宋征明的电话,他说让她包一个车来市里,这次这个小伙子真的是不能错过。 宋水水边擦头发边开了免提,她一口回绝了,“不去,我等一下要去看陈尔觅。” 宋征明急了,“你陈叔那小病重要还是你的终身大事重要。” 宋水水想终于到了这个时候了,她擦头发的手重了很多,“都重要。所以我要去看陈尔觅。” 宋征明哪里懂她这个机锋,“我给你陈叔叔安排个人送饭,你快来。” 宋水水却是等了一会儿才回话,“爸爸,陈尔觅就是我的终身大事。” 宋征明半天才回过神来,他惊得像个点着的炮仗,“宋水水!你是不要我活了么?!你在说什么疯话!” 宋水水却没有再听他讲话,她摁了关机键,挑了一条长裙子,又装好灶上的汤,去了医院。 宋征明回来的很快,他把宋一鱼也带回来了,他们堵在病房门口,其他两个病友今天出院了,陈尔觅过几天也可以出院。 宋征明透过病房的玻璃窗子看着两个人如常的相处模式,心里知道恐怕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水水说的大约是真的。 宋一鱼没有这么好的耐性,他推开门进去,坐在床边的宋水水看到他们很平静,反倒是病床上挂着盐水的陈尔觅慌了。宋一鱼狠狠瞪了他一眼,一把把妹妹扯了出去。 宋一鱼一直把宋水水拖到了已经停止供水的水房里,才要问她,他想凶,可是多年在外,他和妹妹已经不像小时候那么近了,最后只好恨铁不成钢的开口,“水水,你跟哥哥说,是不是那个老不修的坑害你?” 宋水水看着她几乎要哭出来的哥哥,不忍心的上前一步抱住他,“不是的,哥哥,陈尔觅根本就不要我。是我欢喜他。” “从什么时候?” “很小的时候,非要算,十年都有了。” 宋一鱼算了下时间,懊悔的说不出话,舌头都咬出血了。 宋征明也懊悔,真要算,说陈尔觅对他们家有恩都不为过,可这个恩情不能用水水来还。陈尔觅看着坐在隔壁病床的宋征明,他们本来就都不年轻了,可宋征明坐在那里,看着比病中的自己状态还差。 “哥,你放心,我不能耽误水水。” 宋征明没有说话。 “哥,我就是死也不会耽误水水的。” 宋征明抬手捂住了眼睛,不一会儿指缝里开始溢水。 陈尔觅也不好过,他起身的猛了,跑了针,这会儿回流的血把吊针管都装满了。他干脆拔了针。想了想又说,“哥,你以后就当没认识我好了。” 宋征明猛的一抬头,一个中年男人一瞬苍老的脸照进陈尔觅眼里,陈尔觅听见他说,“兄弟,哥哥对不住你。哥哥有愧。但这事儿跟水水不能有关系。” 他们把宋水水带回了家里,宋征明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宋一鱼什么也说不出,宋水水却是最自然的,她回了房间洗了洗就睡了。 第二天他们没有走,宋水水就留在了家里。 第三天他们还是没有走,宋水水就给鱼档去了电话,让宋征明请来帮衬的那个人自己先看几天。 到了第五天,宋水水坐不住了,她想去医院,今天陈尔觅要出院。 她走到门口,宋征明拦下了她。 “水水,听爸爸的,不要见了。” “……” “水水,他是你陈叔叔!” “……” “你知道他今年多大了么?!他比你爸爸只小七岁!” “我知道。爸爸。我都知道。可我也没有办法。” “什么叫没有办法!有办法!你们见都不要再见就是办法!” “爸爸,没有用的。太晚了。不见他他还是在我心里啊。” “陈尔觅不会答应你的!” “无所谓。你们所有人都不答应也无所谓。本来就是我一个人的事。” “爸爸,你说陈尔觅有什么不好么。我觉得他什么都很好的啊。” “好个屁!他比你大十七岁!” “有什么关系呢。他死在我后面最好,他死在了我前面,我替他活就好了。” 宋征明惊得说不出话,他剧烈的喘着气,好像要把余生能呼吸到的氧在这几分钟里都吸尽。最后他叫来宋一鱼,把宋水水锁在了家里。 宋水水是直接从二楼跳下来跑出去的,夜里黑,她卸了玻璃,身子轻的像浮萍一样,攀着衣服绳荡了下来,她只是想看看陈尔觅还好不好,会在天亮之前回来。 可她赶了过去,一路的心慌都像预兆一样。河边的船不见了。屋还是那个屋,门虚掩着,就像在等她来一样,可她来了,却看到一场空。 宋水水摸了摸皮沙发上经年累月的那处凹陷,一点灰都没有,想来是才走不久。她抬手抹了一把脸。再出门,竟然下雨了。 她愣了会儿神,才记起来又到五月了。 8 宋水水回了家,再也不提要嫁给一个老男人的话,早起做鱼粥时还会按着宋征明父子的喜好,吃了饭她就出鱼档,还自己联系了另一个供鱼的。她再也没有去过下潭村。宋一鱼销了假回去上班,宋征明把生意缓了缓,陪了她一个月,也觉得毕竟是个大人了,什么对自己好总是能想清的。见她没什么怪处,又开始了市里镇上两头跑。 出事的时候是八月底了。帮忙的人忽然给宋征明打电话,一开口就是“快回来吧,水水不行啦!” 宋征明把一桌子关系户晾在那里,车开的像漂移一样往回赶。 是车祸。 等到了医院,宋水水身上插满了管子在病床上躺着,内脏功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损伤,大手术会诊后做了八个小时,手术很成功,可推下来昏迷29个小时了还不醒,医生问了宋征明家里有没有什么病史,宋征明的健康档案这家医院就有,他们全家都是健康的啊。医生想了想说,病人的生存意志不强,是不是遇过什么事儿。她这个样子很像是主观意识里不愿意醒。 宋一鱼是凌晨赶回来的,他不信好好的一个大活人就无缘无故的醒不来。什么狗屁郁极伤了底子,他觉得就是这家医院不行,医生胡说八道。连夜就要把妹妹往市里转。宋征明失了魂一样,儿子说什么是什么,两个人包了医院的车,又四处托人打了很多个电话要到了市院的床位,连夜把宋水水转到了市里。 医生查过镇上的病例本认为可信,可在宋征明的恳求下只好重新做了一遍检查,跟家属说还需要观察。第二天人还是没有醒。宋家请了一个护工,两个人轮流着换班守着人,可到了第七天了,人还没有醒,东西都吃不了,只有打些维持生命体征的营养液,宋水水就在宋征明和宋一鱼的眼皮子底下清瘦下来。 到了第九天,宋一鱼快疯了,他接受了医生的话。可他不明白,父亲和他都还在,这些都不够她想活么。那个陈尔觅怎么就够了生生死死的分量? 宋征明是一大早赶到陈尔觅家的。他和陈尔觅没有断过联系,只是不再走宋水水这边过。宋征明真的觉得女儿是暂时昏了头的。不是说陈尔觅不值当,只是平心而论,他觉得不傻的女孩都该选个相当条件的男人,陈尔觅再大个几岁,生养一个宋水水都是轻松的。再者,他觉得女儿不是那种浑人,他和陈尔觅的关系在这里,他们万一成了,他和陈尔觅要怎么处呢。这些都还好,可是连他现在也常想,要是有一天他去了,一双儿女怎么办。自然是希望找一个能周全人的托付了好。可这个陈尔觅,说句不好听的,又能比他晚死几年呢。到了那个时候,女儿怎么办。 陈尔觅出了院就搬到了隔壁市,生意都交给了徒弟,船也放到别处藏起来了。他现在每天就是下楼吹吹风,跑跑步,闲下来就出去做做推拿。找女人的事都淡了,一上了女人的床,中了毒一样就想到那丫头说的话,“我比你那些相好都好”。什么性致都没了。 连光是想到宋水水都不对,可有时候又犯了癔症一样,一晃神,人就出现了。十几岁的,二十几岁的,连很多年前剃着光头的样子好像都带着好看。醒了神又懊悔,陈尔觅摸了摸自己已经有些松的皮肤,嗤笑自己,你敢毁了她试试。 宋征明来的时候家里没人,他在门口等了好一会儿,陈尔觅才一身汗的从楼梯上来,他穿了一身黑的运动装,头发湿漉漉的,好像染了发,那点白也不见了。抛开别的不说,四十几岁的人里面他就算不赖的了。 陈尔觅开了门让他进去,宋征明也不推脱,他这几天都在院里,形容憔悴的明显,陈尔觅有些尴尬的开口,“哥,生意出事了?” 宋征明把他递过来的豆浆放在桌子上,“生意挺好的,是水水,水水活不住了。” 陈尔觅一身汗也不管了,就穿着那身速干衣,跟着宋征明开回了医院。 没什么奇迹,陈尔觅在医院里守了几天,人也没醒,医生过来说,要么转进加护病房吧,要么就放弃算了。 镇上有一段时间流行减肥,很多小姑娘都不吃不喝的闹着要瘦,宋水水却不管,她照常吃,而且一贯还不少吃,她向来就不是瘦的见骨的女孩儿,可这会儿看起来好像比风还轻了。 陈尔觅看着她,她却一动不动和死了一样。陈尔觅想,她要是真的死了,他怎么办。 最后还是转进了加护。谁舍得让宋水水死呢。 陈尔觅又搬回了下潭村,他把船从朋友那里迁回来,起一大早去打鱼,然后去她的鱼档卖掉,再回自己的家把炖了一上午的鱼汤装好,送去医院。宋水水当然吃不了,陈尔觅自己吃,他站在病房外看看她,然后下到医院食堂里自己吃光。 宋一鱼还是厌恶他,但他也厌恶自己。他每天下了黑都来看一眼妹妹,一开始去一次哭一次,到了现在他看过了就走。 宋征明开始培养副手了,他要回家了,市里的两个店,宋一鱼不想管,他要让别人来看着。 入了冬,医生把他们叫来,说最新的检测结果表明宋水水的身体机能稳住了,可什么时候醒,能不能醒,就要看天了。 陈尔觅没有立场跟过去,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想抽烟,也想喝酒,可又觉得烟酒都不够。最后他上了船屋,在宋水水喜欢坐的地方坐了一夜。 年是三个男人死沉沉的一起过的 9 宋水水醒来的时候,槐花已经开了。 陈尔觅和宋征明一起去接她,她却就像不认识他一样,眉眼冷冷的,她太瘦了,瘦的好像一阵风吹来,人就要不见一样。尖的扎手的下颌,衬的那双眼睛越发大了,她落在他身上的眼神,和叫他陈尔觅时不一样,和上他的船时不一样,就连和小时候也不一样。陈尔觅一双要扶她的手,就在那种道不清的眼神里,收了回来。 陈尔觅慌。没来由的心慌。他打了半生鱼从没出过岔子,可第二天他出船,连那张大网沉了水底都没发现。弄丢了网,他又急了,催命一样的往水里潜,沾了水的网不好收,最后他像是疯了一样,发了狠从泥沙里把网夺了回来,再回了船上,身上到处都豁开了血口子。 宋水水很快又恢复的从前一样,半个多月后,陈尔觅去送鱼,就见她守在摊子前和人说话。 “怎么这许久没见你?” “病了。才好。” “诶哟,遭闲的霉气。可都好全了吧?” “嗯。都好全了。” 是她先看到陈尔觅的,她冲帮手的人招呼,去帮帮人家。 陈尔觅卸好鱼,想和她说些什么,可她一直忙来忙去,他就不知道怎么开口了。他把单独理出来的一条黑鱼扯了一个筐子养到了一边,可等他在市集上转了一圈回来,那鱼已经卖掉了。 陈尔觅不知道怎么办。他就像贝壳一样,被人扎了一下,马上关紧了壳。 宋征明回到镇子上的档口,不当老板了,自己和带回来的一个厨师一起忙。宋水水收了鱼档就去帮他。 宋征明发现自己其实并不知道怎么和这个女儿相处,她既不像自己,也不像老婆。她要是不愿意,谁也别想知道她在想什么。宋征明思来想去,干脆就随她去了,有了前一遭,他现在觉得人在就行。 陈尔觅有时会来店里吃饭,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招数了。可他来了,她也就拿他当个普通客人。“吃什么。”“稍等。”再无其他的了。 陈尔觅躺在床上就想,到底是这个宋水水好呢,还是那个总要吓吓他的宋水水好呢。 陈尔觅拿不定主意。他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十几年前,打打鱼,送送鱼。不,比十几年前还差,除了一个宋水水,他现在闲下来竟然想不出旁的事了。 宋征明私下找过陈尔觅,探他的口风,陈尔觅支支吾吾的说完,宋征明没有忍住脸上的笑,陈尔觅就知道了,他哥还是不愿意。 谁愿意如花的女儿嫁给一个半截身子都要入土的老人呢。 陈尔觅也觉得自己最近迷了神,他歇了几天,又和以前一样了。和以前一样默默的,权当什么都不知情一样,权当自己就没有过异动一样。 他一个星期只跑一趟镇上,去了吃过饭,就往回赶。他在院子里搭了一个凉亭,回了家就窝在摇椅里。陈尔觅的徒弟去给他送鱼,聊家常一样对宋水水说,“奇了怪了,我觉得师傅一下子老了。” 他不知道宋水水和陈尔觅之间的实情,只当是师傅的干女儿,“水水,你说他是不是得了什么病啊?要他去检查他又不听。你面子大,你去劝劝吧。” 他走了,宋水水就叫工人自己看着鱼档,也走了。她回家冲掉了一身的腥味,细细上了妆又翻出了不常穿的漂亮衣裳,打了一辆车去了下潭村,她沿着很久没有来过的路往坡上走,到了尽头,有一幢小院子立在那里。院子外围了一圈的花草,那是她有一年心血来潮跑来撒下的种子,竟然从第二年一直开到了今天,风吹花摇,好像一直在等人来一样。 宋水水走近了,看到睡在摇椅上的陈尔觅,一面蒲扇搭在他的肚子上。阳光不安分的要探到他眼睛上,陈尔觅在梦里难受的眯了眯眼睛,宋水水就走过去替他挡上。一直到太阳落山了,他才醒来。 看到眼前的人,以为是梦,伸手出去想要碰一下,想到什么又缩了回来,宋水水却不容许他这样,握住了他滞在空中的手,这触感过于温热,陈尔觅才真的醒来。? “你…,你来做什么。” 宋水水不接这句话,她说,“你真的老了。” 听了她这样说,陈尔觅像不好意思一样,伸手捂住了耳边斑驳的白,最近人疺的很,头发也没有去补色。 宋水水看着他的动作,觉得很好笑,因为他的老是包裹了全身的一股气,遮一把头发有什么用。何况,本来就是该老的人,遮掩什么呢。 宋水水把包放下,进了他的屋子,应该是徒弟来置办过,他家里吃食倒多的很。宋水水也不管跟在她后面欲言又止的男人,进进出出的忙了一会儿,做了两个菜一个汤。 吃过饭,宋水水切了点水果拿到凉亭里,她坐在他的摇椅上,陈尔觅坐在石凳上,他低着头,偏偏看到了她裙摆下探出的一截白皙小腿,陈尔觅忍不住滑着目光跟到了她晃来晃去的脚背处愣神。 “陈尔觅,你受不了,是么。”她突然开口,用了肯定句。 陈尔觅惊了一下,又无话可说。她竟然都知道。 “那么我呢。这么多年了,我呢。” 陈尔觅在那一瞬间所有的聪明都杀回来了。他忽然就清楚了她这样的冷淡无非就是要他的偿还。 太狠了。 陈尔觅很不高兴,他冷冷地哼了一声,在她的自得里走到院子旁边的花架子中,在月光下,在背后女人的目光里,冲了个凉。 那天晚上宋水水留在了陈家。 那之后两个人好像又陷入了某种游戏里。像猫和老鼠一样,一个意图诱敌深入,一个强忍自投罗网。 可她说要结婚,什么意思? 陈尔觅悄悄问了一圈,并没听到有人要娶宋家的女儿。陈尔觅有好几天没有去镇上了,殷勤不是件好事,无论是多少岁的男人,都不想自己在女人身上显得太掉价。 陈尔觅有些按捺不住,他跑到了店里,点了一条两斤的烤鱼,要了最辣的味道,宋水水给他写单子时还笑了他,陈尔觅觉得她真是小,还是不懂男人激不得。不是周末,宋一鱼回了市里,宋水水一个人在各个桌子前忙来忙去,陈尔觅的眼睛一直跟着她,就着她下饭一样,把一条鱼全都吃光了。 陈尔觅吃完擦了擦嘴,在店后面堵住她,她手上还捧着几条煨好要拿到前面去烤的鱼,陈尔觅把那些死物都给她打掉,又把门锁上,把她和他关在这个逼仄的,充斥着水腥味儿的房间里,头顶只有一盏微弱的灯,照在她脸上像上了层釉一样好看。 陈尔觅上前一步逼她,“你要结婚?你他妈要跟谁结婚?!” 宋水水却笑了,陈尔觅最烦她这样笑,撩的心口痒酥酥的,偏偏又像隔着很远的距离一样得不到。他低头卡住她的小下巴,迫使她抬头,他看着她黑白分明里微微泛着些蓝的漂亮眼睛,吼她,“小丫头,说话。” 宋水水牢牢的看着他,看着他偷偷染黑的发,看着他身上岁月侵蚀的伤,看着他眼中的这个自己,好像这十几年忽然有了意义一样,她说,“跟你。陈尔觅,我要跟你结婚,你娶我吧。” 很长的一段沉默,太长了,陈尔觅忍不住想,宋征明你怎么不来阻止老子啊,你再不来,老子就回不了头了。 陈尔觅认命一样箍紧了怀中的温软,他遮住了她的眼睛才开口。 “水水,我已经很老了。” “总好过死了。”宋水水的声音还是稳稳的。 “水水,你是一条鲜鱼,可我已是张破网,你跟了我,只会被困死。” “陈尔觅”,她的声音开始带着颤,“只要鱼和网在一起,鱼死网破我也欢喜。” 是谁的唇间带来的湿意,又是谁眼里淌下的泪滴,是命运在哪一天开的玩笑,又行了好让他们最终躲过了分离。 鱼死在网上,谁又能说不算是欢喜结局。 ————— 就一短篇,没后续没番外了,到这儿就完结了。谢谢大家收看。